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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到了中年，日子就像被泡开了的茶叶，舒展开了，也品出了些许苦涩。肩上扛着一家老小的生计，眼前是望不到头的房贷和孩子的功课，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年轻人。
多数男人选择把这份苦涩默默咽下，用沉默对抗生活的湍流，只有在深夜无眠时，才会任由那份焦虑在黑暗中肆意滋长，寻找一根能让自己抓住的稻草。
天花板的轮廓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里，显得格外清晰，就像他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一样。白天会议室里的一幕，此刻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。一个他跟了半年的关键项目，最终的汇报环节，被年轻气盛的李伟几句话就抢走了话语权。老板赞许的目光，越过他，径直投向了那个比他小七岁的年轻人。
陈哲把头埋进枕头里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鼻腔里满是妻子林静枕头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。这熟悉的味道，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宁，反而催生出更深的无力感。四十岁了，他在这个网络公司不好不坏地待了十年，成了一个中层项目主管。职位听起来还行，可只有他自己明白，这位置有多么尴尬。往上，是再也爬不动的玻璃天花板；往下，是李伟这样一群精力充沛、脑子活络的后浪，随时准备把他拍在沙滩上。
他摸出手机，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。房贷还款提醒，儿子小升初家长群里老师发的通知，还有一张照里自己日益后退的发际线和无法用笑容掩盖的疲态。这么多东西像一块块巨石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，让他喘不过气。
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来自公司上个月的年度体检。隔壁部门的总监，一个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、比他还大不了几岁的男人，查出了“三高”和重度脂肪肝，直接住院调理去了。这件事在公司四十岁上下的男同事圈里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。大家嘴上开着“要开始养生了”的玩笑，心里却都泛起了嘀咕。陈哲的焦虑，也从职场和家庭，正式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体上。
他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。那些“中年男人怎么样保持健康”、“如何快速降血脂”、“抗衰老方法”的词条，成了他深夜里唯一的慰藉。可搜出来的结果，大多让他更加绝望。价格昂贵的保健品，动辄上万的健身私教课，需要巨大毅力去执行的严苛食谱，对他这种普通工薪阶层来说，都显得那么遥远。
就在这时，一条标题醒目的推文跳进了他的视线：“每天一杯柠檬水，轻松逆转亚健康”。文章里列举了柠檬水的种种“奇效”：排毒养颜、美白亮肤、抗氧化、甚至还能改变“酸性体质”。这些词语每一个都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点。最关键的是，这样的解决方法看起来简单、便宜，基本上没有任何门槛。
第二天，陈哲下班后，第一次没有直接奔向地铁站，而是绕道去了小区门口的水果店。他站在琳琅满目的水果摊前，有些笨拙地挑了半袋子表皮光滑的黄柠檬。回到家，妻子林静看到他手里的柠檬，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。“怎么突然买柠檬了？要做菜用？”
陈哲没多解释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，便一头扎进了厨房。他学着网上的教程，有些生疏地切开第一个柠檬，黄色的汁液溅在手上，一股强烈的酸气扑鼻而来。他用力将半个柠檬的汁水挤进杯子里，兑上温水，端到客厅，像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一样，郑重地喝下了第一口。
那股尖锐的酸涩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口腔，让他不受控制地皱紧了眉头。可一想到这是通往健康的“捷径”，是自己为对抗中年危机所能做出的最实际的努力，他又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掌控感。那晚，他睡得似乎比往常安稳了一些。
两年时间，七百多个日夜，这个习惯从未间断。每天清晨，天还蒙蒙亮，当妻子和儿子还在熟睡中时，陈哲总是第一个起床。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，拧开那盏昏黄的顶灯。切柠檬、烧温水、挤压、搅拌，这一连串的动作，他已经做得无比熟练。在静谧的晨光中，这杯酸涩的液体，仿佛成了他对抗中年危机的精神支柱，是他一天开始的号角。
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在发生着积极的变化。坚持了几个月后，他感觉上班不像以前那么容易犯困了，精力似乎真的充沛了一些。有一次，办公室里流感肆虐，好几个年轻人都倒下了，他却安然无恙。他把这一切，都归功于柠檬水的“神奇功效”。他甚至对着镜子端详自己，觉得脸色都比以前亮泽了，思维也好像清晰了不少。
他开始不自觉地向身边的人“传教”。饭桌上，他会对着妻子林静念叨：“你看，我最近是不是气色好多了？都亏了这柠檬水。”林静是个务实的会计，对这些网上的养生说法总是将信将疑。她出于关心，偶尔会陪着丈夫喝上一小杯，但更多的时候，她只是温柔地提醒：“柠檬太酸了，你可别空腹喝，小心伤胃。”
陈哲嘴上答应着，心里却不以为然。他觉得妻子不懂，这正是“排毒”所必需的。空腹喝，效果才能最大化。
他的这个习惯，在办公的地方里也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。年轻的竞争对手李伟，每次在茶水间碰到他端着泡着柠檬片的杯子，总会半开玩笑地来上一句：“陈哥，又在补充维C啊？可比我们这些靠咖啡续命的养生多了，佩服佩服。”话语里那丝若有若无的讥讽，陈哲不是听不出来。但他只是报以一个淡然的微笑，内心深处，甚至升起一种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”的优越感。他觉得，自己找到了对抗年龄和压力的法宝，而李伟这些人，不过是在用青春和健康做赌注，肆意透支着生命。
然而，在这份自我感觉良好的背后，一些不和谐的信号已经悄然出现。只是沉浸在“养生”信念中的陈哲，选择性地忽略了它们。
有一次部门聚餐吃火锅，麻辣的红油锅底翻滚着，气氛热烈。回家后，陈哲的胃就开始隐隐作痛。他没当回事，以为只是食物太油腻太刺激，还特地又泡了一杯浓浓的柠檬水，想要“刮刮油”。喝下去后，胃里的灼痛感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，这更加坚定了他对柠檬水功效的迷信。
渐渐地，他对冷、热、酸、甜的食物变得格外敏感。以前大口啃苹果是种享受，现在吃起来却觉得满口牙酸，连咬一口冰西瓜都要犹豫半天。他把这归结为“人上了年纪，牙齿的正常老化”，并未深究。
林静不止一次对他说：“你最近说话，口气好像有点重。”他只当是工作所承受的压力大，有些上火。夜里，他偶尔会从一阵莫名的腹部绞痛中惊醒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林-静被他的声吵醒，关切地问他怎么了。陈哲总是摆摆手，含糊地说是工作上的事，做了噩梦。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，因为那等于是否定了自己两年来的坚持。他需要这份坚持带给他的心理慰藉，如同溺水的人需要一块浮木。
公司效益不错，为了体现对管理层员工的关怀，特地组织了一次比以往更全面的福利体检。这次的体检套餐里，不仅包含了常规的抽血、B超，还特别加入了无痛胃肠镜等深度检查项目。
他把通知单拿回家，在林静面前意气风发地晃了晃，像一个准备去领奖状的学生。“小静，你看。这次体检，我要让所有的指标都亮起绿灯！正好也让王医生看看，我这两年坚持喝柠檬水的成果。”他口中的王医生，是他们家一直很信赖的社区医院医生。陈哲甚至慢慢的开始在脑中预演，当一份完美的体检报告摆在同事们面前时，他们会是怎样惊讶的表情，尤其是李伟。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份报告，去无声地“打脸”那些曾经对他养生方式抱持怀疑态度的人。
他对自己这两年的坚持，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。血脂肯定降了，血压也一定很平稳。至于那些偶尔的胃部不适和牙齿敏感，他固执地认为，那不过是身体在“排毒”过程中的正常反应，是“好转反应”。
可就在体检前一周，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，变得愈发强烈和频繁，几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。
他的胃痛开始不再是隐隐作痛，而是变成了剧烈的绞痛，并且丝毫没有征兆地来袭。有一次，他正在主持一个跨部门的重要会议，正讲到关键部分，胃部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猛地一拧。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从腹部窜遍全身，冷汗“唰”地一下就湿透了贴身的衬衫。
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，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。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。他看到对面的李伟，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，随即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，那里面有担忧，似乎也有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陈哲咬紧牙关，强撑着把最后几页PPT讲完。他的声音有些发颤，结束语说得仓促而无力。一回到座位上，他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，瘫靠在椅背上，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那天晚上回到家，林静看着他苍白的脸，什么都没多问，只是默默地进厨房给他熬了一锅滚烫的小米粥。等他喝完粥，胃里的疼痛稍稍缓和了一些，林静才坐到他身边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：“陈哲，这次体检你必须跟王医生好好谈谈，把你胃疼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，不许再瞒着了。”
陈哲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，嘴上含糊地答应着“知道了，知道了”。可他的心里，却还在为自己找着借口。他宁愿相信，这只是体检前的“压力综合征”，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生理反应。他没有办法接受，自己两年来的信仰，可能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。这份固执，像一层厚厚的茧，将他自己紧紧地包裹了起来。
他心里揣着几分笃定，更不可思议的是些许的轻松。诊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，王医生正低头看着一叠报告。看到陈哲进来，他抬头笑了笑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：“来了啊，陈哲。坐。”
王医生先是拿起了几张血常规、肝功能的报告单，一边看一边点头，语气里带着赞许：“嗯，陈哲，不错嘛。你看看，血脂、血压这几项都维持得很好，比两年前的记录还要好一些。看来你这两年很注意保养啊。”
听到这话，陈哲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，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得意笑容。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，身体微微后仰，准备迎接医生更多的表扬。这两年的坚持，总算没有白费。
王医生放下手里的那几张纸质报告，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，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敛了。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。他沉默了几秒钟，这短暂的沉默让诊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